那一天,父亲七十岁大寿。全家人从酒店里吃完寿宴回到家。笑了一天的父亲已有些倦意,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。父亲累了,却不愿意赶紧去睡觉。或许,他还沉浸在儿女们送给他的那些祝寿词里。
搬个小马扎坐在父亲的对面,我细细端详起父亲,这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。皱褶已经爬满了整张的脸,几处浅褐、深褐的老年斑不规则地坐落在脸的四周,银白的头发在柔和的灯光里抖擞地竖立着。父亲老了,就算精神还很矍铄。
轻轻地起身,端一盆温热的洗脚水放在父亲跟前。“爸,我给你洗洗脚吧!”父亲睁开眼,下意识地挪开脚,躲闪我已经伸出去的手。“不用,不用,我自己来就行了。”“还是我来吧,女儿能给父亲洗脚,是女儿的福气呢。”爱在心,口难开。女儿是想用这种方式,表达对您的爱。
脚心,脚背,脚踝,我极力用最轻柔的动作不停地在父亲的脚上一遍遍揉搓,按摩。父亲脚上的皮肤已经很粗糙,少有弹性,脚底板厚厚的角质层,脚后跟粗粝的老茧,脚面上青筋毕露,这双走了七十年的脚,不知走过多少苦难,走过多少世态炎凉,走过多少风霜雪雨……
洗着洗着,有热热的液体不自觉地涌出眼眶,滴落在水盆里。是泪,也是爱,对父亲无以言表的爱。
眼泪滴落的瞬间,时光开始倒流……
幼时,我是生性顽劣的野丫头,就像一件他们制造出来的不合格产品,父亲一心想着把我修理完美。所以,他严厉,他苛刻,他煞费苦心。他专横独断地敲打着我身上的劣迹和瑕疵。不许跟着野小子们疯跑,不许可着嗓门大声咋呼,不许乱蓬蓬着头发,灰头土脸一副邋遢模样,不许和大人们说话时没有礼貌,不许吃饭时弄出很大响声……乡村里长大的孩子,有几个不是满山跑的野猴子?唯独父亲,一心想把我打造成童话里的白雪公主。父亲在我的眼里是酷吏,我对他几乎没有一点好感,尽管他还会不时拿出一包甜蜜蜜的糖棍棍引诱我。
到了上学的年纪,父亲开始诱导我对学习的兴趣。从彩色连环画到《儿童文学》,到《少年文艺》,到父亲两箱子的藏书,父亲送给我一片文学的天空,不管我能不能成为翱游天空的鸟儿。父亲依旧是严厉的,他总是用挑剔的眼光,审视我不时出现的坏毛病。他会指责我扫地只扫地中央而不顾及边边角角,勒令重来;他会检查我的手指甲盖里面有没有藏着黑月牙儿;他会出其不意地给我听写,不会写的字罚抄十遍,二十遍;他看了情窦初开的同学写给我的情书,无端粗暴地给了我平生第一巴掌。我对他积了许久的怨气在那一刻爆发,歇斯底里地喊出了:“我恨你!我不要做你的女儿!”我用一个月冷漠相对的姿态,让他咀嚼这句话的分量。一个月后,他妥协了,给我买了那个时候女孩子都渴望拥有的红色面包服,寻求和解。
高中毕业那年,因为考学失败,我报名招工去到一个陌生的远方,父母的泪眼打消不了我的决绝。报到的那天,父亲送我到单位。一路上,他沉默寡言。在刚分配的宿舍里,他打扫房间,整理床铺,把带去的东西一一规整到位,打好热水,新打买的牙刷烫了又烫。和父亲一块吃午饭时,他不住地把盘子里的肉夹进我的碗里,却不肯多说一句话。
父亲寡言,但不吝啬爱。远方的天空承载了我太多的思念。离开家,才知道孤独的滋味,才知道被母亲娇惯着,被父亲训斥着也是一种幸福。书信总是在思念的巅峰悄然而至,寡言的父亲用笔填补着远方的叮咛。或许是第一封回信让父亲洞悉了我对母亲的牵挂,从第二封信起,在信的最后一页,总有母亲歪歪扭扭的几行字。我知道母亲只读过两年书,几十年未拿过笔,那些字不应该是母亲独自的杰作。当父亲得意地告诉我是他手把手教母亲写字时,我的眼泪浸透了纸背。
野丫头出嫁了。太多的叮咛留给了母亲,寡言的父亲默默地为我打点着一切,郑重的把我交给丈夫。自此后,娘家成了我永远的避风港湾,父母是我遮雨的伞。女儿嫁的是穷丈夫,日子过得却无忧无虑。每一次回家,回来时的包里总能发现母亲偷偷塞进去的钱包;父母来家小住,每一次走后,同样的钱包又出现在枕头底下。我知道那都是母亲所为,父亲是个精细人,虽然疼我们,从不乱给一分钱。父亲知道了,不知会怎样的埋怨母亲。当我把种种担心说给母亲听时,母亲不无得意得告诉我:你爸糊涂着呢,家里有多少钱他都算不过来。就在前两年,家里雷同的钱包累积到十几个时,父母来我们新搬的小家小住,酒后的父亲口吐真言,我才知道母亲的“伎俩”从未逃过父亲的眼睛,父亲只不过是佯装糊涂罢了,最穷的小女儿何尝不也是父亲的牵挂。父亲得意地说出真情,我的泪眼再也忍不住婆娑。
那一年春节回家过年。刚进家门的我就被病毒缠上了,感冒,发烧,嗓子发炎,喘气、咽唾液都疼。一家人都在忙年,我帮不上忙,不好意思再添乱,自己随便开了点药躲在一个房间里难受。半夜,嗓子疼醒了,去客厅倒水喝,父亲居然一下子从沙发上坐了起来。我很奇怪,父亲一向讲究睡眠质量,怎么就睡在沙发上了,而且还被我吵醒了。父亲端过一杯温水看着我喝了,只说了一句:明天去输液去!第二天天刚亮,父亲就把我叫起来,骑着三轮车裹上厚实的棉被带着我去医院输液,挂了个急诊。临走前母亲说,怕你烧厉害了,你爸一夜都没怎么敢睡觉。一路上,头发斑白的父亲在寒风里快速骑行,搅得我眼睛开始发涩。那一年,父亲六十六岁。
水渐渐有些凉了,拉回思绪,续添了些热水,继续按摩,驱逐父亲行走一天的疲劳。水盆里的爱,永远不会老去!